望乡 2
汽车开进市区，经过最繁华的霞飞路，一别经年，又添了摩登的派头，特别是女人们身上，除了旗袍的下摆又短了不少，穿西式洋装的也多了起来。放眼望去沿街的法国梧桐连成一片片荫凉，在柏油马路上倒映着树叶妖娆斑驳的影。
霞飞路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的昌隆号布料店和正华百货大楼，都是王氏家业。绕过闹市街口再拐两道弯，闹中取静有一座隐秘在苍翠叠嶂中的三层花园洋房，是王老爷从英国银行家手里买来的，只因为当年王夫人爱极兼具了东方韵味和西洋风情的设计。
二叔的府邸在距离不远的另一处别墅公馆，让司机把自己放下先送家桥回家。一身轻松手里只提了软呢西式礼帽和一盒蝴蝶酥，王凯利像只是普通放学回家般悠闲，一点没有千里迢迢返乡的风尘仆仆。
王老爷和夫人在家等候多时了。家里这一棵独苗，是心尖上的宝贝子肉肉子。王夫人更是捧着儿子的脸巴不得盯出洞来。
“阿拉囡囡瘦了，是不是西餐吃不惯啊，在外头受苦了，妈妈心痛来。”
王夫人爱子心切，一手从旗袍衣襟里抽出真丝手绢来，眼看要挤出几滴泪来。
王老爷看儿子是不如出国前圆润了，但个头又窜高了身型也更挺拔。三年的历练和成长，少了青涩稚气，越来越意气风发。
王家典型的慈母严父，王老爷心里再欢喜也说不出口，清了两声嗓子：“好了好了，大老远回来，先回房间去歇口气，马上开饭了大家在饭厅等你别下来迟了。”
“对对对，囡囡快去换身衣服，今天厨房烧了你最喜欢的咕咾肉。”
“哇！”王凯利在妈妈面前才少有的娇憨，脸上的嫩肉都笑的堆出纹路来，一对小虎牙是他的特色。
刚要转身走，王老爷嘱咐下人的一句话又让他暗了脸色：“一会去叫千少爷来吃饭了，告诉他少爷回家了。”
别墅虽是偏西式的，餐厅里还是一整套红木家具摆设。极品的檀香紫檀，早年间王老爷做一批出口生意去印度时淘回来的，木质沉而硬，散发深悠的自然香气，足足包了两艘大货轮才装下大大小小四五十间家具。
千智赫被带来的时候，特意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摆。阿妈关照过他，小凯少爷是喝洋墨水见大世面的，相见的时候切莫不要邋遢了，干净整齐，要给人留个好印象。
乡里的孩子从小被定亲的就不少，也有叫童养媳的，也有十四五就办喜事的。千家早年是猎户出身，俊朗英气矫健敏捷，千智赫的样貌又比父辈们多了一丝沉静和安然。不似田间野大的孩子，他性子腼腆文雅，待人谦逊温和。
这样貌人品在乡里也算万里挑一，不少小姑娘家早早就托了媒婆上门来问。
千氏一一回绝了上门来相姻缘的意向后，拉着还懵懂不知事的千智赫告诉他，家里常来的王老爷家小凯少爷已经和他定了亲事。从在肚子里的时候就约好的。
千智赫看着那些黑白相片上洋娃娃似的脸庞，从心里接受和认定了自己的命运。他阿爸的亲事就是阿爷定的，他阿爷的亲事也是太爷定的。他周围的乡里乡亲，都是家里做主。
他没有异议，反而看着相片上模模糊糊的英俊小少年，听着大人们夸他如何的聪明厉害。暗自庆幸和生出些期盼来。
周妈是王夫人陪嫁过来的体己人，她来喊千智赫下去吃饭，笑眯眯的关照他是小凯少爷回来了。
千智赫本要兴冲冲的跟着走，再一想赶紧回头去找放在柜子里自己贴身衣物的包袱。里面有一对璞玉浑金的印章，一枚刻着赫字，一枚刻着凯字。
这是当年阿爷他们还在山里的那年狩得几只猛禽。在市面上换了好价钱，直接去首饰店里挑的。籽料就能看出水头极好，打出来通体晶莹无瑕的一块好东西，就找了好工匠刻了两枚印章，留给千智赫成家用。
来的时候阿妈说了，如今家里落魄不如前，这门婚事算是高攀了。可到底也算有件拿得出手的好东西，见了小凯少爷就把他的交付去。也算是尽了千氏的心意。
千智赫把装着凯字印章的金丝楠木小盒揣到兜里，才匆匆跟着周妈下来。
到底还是稍微晚了一步，人都坐齐了，就等他开饭。
王凯利坐在王夫人身边，好看的扎眼。
比以前的旧相片里更生动的眉眼，他的眼波流转含着水光般不是那些定格住的画面能扑捉的灵气。他和王夫人在说笑，讲到在法兰西的那些奇闻逸事把王夫人逗笑到合不拢嘴。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是台面上的焦点，就像现在九月分上海秋老虎的大太阳，璀璨夺目炙热如火。
可下一秒那明媚的目光不经意投射过来，四目相会的时候，瞬间冷却如水，笑意也消失了。千智赫混身像被点燃了似的，烧成灰烬尴尬的堆积僵硬住。
他太会看人脸色了，不论是田间路边围绕在自己身上那些钦慕的暧昧的秋波，还是家到中落后怜悯的惋惜或隔岸观火的八卦探究，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装作不在意的平静如水但小小心里通透如明镜。
所以王凯利眼里毫不掩饰分明的厌恶，像一箭射到他腿上，只能止步不前。
“啊呀，赫赫来了，快来坐。”王夫人顺着儿子的眼神看去，忙打圆场。
千智赫一个月前就被接来了，安置在客房里。来的时候包袱里就几样简单换洗的衣衫和几本在读的书。王老爷的本意是把娘俩个一起接到上海。可千夫人终不肯跟来，亲事是祖辈结下来的，儿子就全权摆脱王家照拂了。她回娘家去就好，不要累赘了亲家。
他很瘦，越是笔直越显得单薄。恭谨有礼，又沉默寡言。不是那种活泼热闹的性子。王夫人见了都有些心疼。家道中落的苦更甚于自幼清贫，那些落差和对比，在小少年的心里和生理都留下深刻的痕迹。
厨房里总是会给新来的千少爷开小灶，调理了个把月，脸颊才丰盈了起来。千智赫懂事，问什么答什么，不逾越不妄议。讲起家里的一些事情，声音软软小小的，却不唱无谓的苦情戏。
王夫人出身也不是名门，小时候在戏班子练功大了后唱过样板戏。凭一张精致美丽大双眼皮的西式漂亮面孔，又演了好几部无声电影一炮而红。再到嫁给王老爷，也算是经历世事阅人无数。
她儿子就算没有这张颠倒众生的脸，仅上海滩丝绸大王王家大少爷的名头讲到哪里都是乓乓响的。现在那些小姑娘大小姐都洋派的很，面皮厚的不像话。什么跑马场跳舞厅的，年纪轻轻就天天花枝招展的抛头露面，和男人搂搂抱抱的蹦擦擦。王夫人内心实在不如她电影明星的名头来的开放开化。
千智赫这样清清白白的家世，清清白白的长相，反倒让人安心。淡雅高洁如一百合花，隽逸挺拔的像颗小松树。怯生生的却仪态得体，王夫人很喜欢。
王凯利面上并不起波澜，千智赫顶着乖巧的齐刘海，穿着棉麻的中式对襟外衣，垂眼颌首像一只柔软的布娃娃。
他移开眼，漫不经心的接着话题。讲学校讲生活讲自己情投意合的“女朋友”玛丽。
啪的一声，王老爷把筷子拍在桌子上。
“爹，我说过我绝不接受这强买强卖的封建婚姻。我和玛丽真心相爱，我就要和她在一起。再说，她家世代从医，从门第从学历，我们都是最相配的。”
王凯利对话时一心面朝着王老爷争辩。却不知字字诛心像利剑一样插到了千智赫的心里。
前一句，他还没领会到女朋友这个西洋词的意思，他听出来小凯少爷对这门亲事从不似自己和家里人一般看好。这强买强卖的物件想必就是自己，被人弃如敝履，异常难堪。
后一句，门当户对就好理解多了。在千家还殷实的光景，也不过是乡里小富的中产。怎么也是攀不起王家门第的。
小凯少爷并不愿意这门亲事，并且也有了想结亲的对象。
千智赫握着印章的手在裤兜里紧了紧，这下自己就显得很多余了。
* 这篇慢慢写哦，应该两三天一更。因为真的很忙破事一堆，加上灵感也慢写不太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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